芳菲尽

雪停了。陆子墨拢了拢颈上的围巾,走出门。红色的高领毛衣搭配浅咖啡色的卡其裤,常人经过总忍不住回头多看两眼。他一向不喜穿着过于成熟,于是一概拒绝了黑白灰系的颜色。棱角并不那么分明的脸上,嘴角微扬,添上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,让人看着不知为何觉得很舒服。

不经意间又看见了那棵银杏,此时的银杏树光秃秃,白茫茫的,与其他树全然无差。陆子墨楞了半晌,有一天或许他也会如这棵树一样,失了今日的意气风发,满头银发,可能还秃一块。想到这,他自己也禁不住笑了出来。回过神来,他知道那棵树下的女子依然还在。他七岁时,她们一家刚搬过来,她比他小两岁,开口便叫他“子墨哥哥。”自那以后,每日午后都可以在这棵树下见到她。一晃便是十二年了,如今她也亭亭玉立,初现风姿。她不算那种很美的女子,皮肤白皙,手指并不纤细反略显粗笨。

对着她的背影,他喊着,“四月,四月。”或许是他第一次见抹了口红的她,抑或是因为首次看她看得那样真切。当她转过身来时,他竟感到无法呼吸。烈焰般的红唇有种摄人心魂的魄力,眼底泛起一丝朦胧的雾气,再也瞧不到深处,眉头微蹙,并无往日见到他时的欢喜。陆子墨怔了怔,他几近怀疑这便是他认识十二年的四月。

“四月,我……” 她勾起嘴角,却掩不住这个年纪独有的青涩,“你要离开了,是不是?”他心底一凉,这个女子就是太过聪明了,即便他什么都不说,她都知道。他无奈笑笑,点点头。父亲派他去香港的分部考察,少则一年半载,多则三年五年。但对于四月,他心里毫无惦念,只是如兄长一般望她安好罢了。“四月,今晚可有时间?”不等她点头,他继续说了下去。“六点去香山馆一聚可好?悦桐与明旭都会来。”似是问句,却胸有成竹,料定了她会来似的。“可是许悦桐与乐明旭?”四月识得那两人是在母亲的家宴上,她只知他们与子墨在一个班上。听得他喊两人的名字,想必明旭定然是他要好的朋友,而悦桐,或许也只是朋友罢。四月不愿多想,无需给自己徒增烦恼。

香山馆只是一家饺子馆,在香山底下,却不是北京的香山。就如武汉与上海都有一条南京路一般。子墨心知四月最爱吃饺子,便约至香山馆。子墨早早便到了,他找了个地方坐下,明旭随后也到了。远远走来一个人影,子墨凝视着她,心下想道,她总算是来赴约了。那个人影愈来愈近,外面裹着一件白色皮袄,衬着里头的桃红衫子,雪青闪的喇叭裤显得有些宽松,平整的刘海侵得一双眼睛水汪汪的。此时陆子墨才发觉这不是他期待中的人,眼里迅速掠过一丝失望。明旭淡淡笑看着已走到眼前的女子,忙起身拉开一张椅子,微微一倾,“四月小姐请。”四月抿嘴一笑,“谢谢。”明旭见多了华服浓妆的女子,此时看到四月却有种惊艳的感觉。子墨有些惊讶,“你们认识?”还未等回答,屏风后边传来一个娇俏的女声“原来你们都到了,反是我迟了。”悦桐快步走来。她里面是一件黑色紧身毛衣,外面披着一件暗褐色大衣,深棕色的小脚裤,一双鸭嘴高跟,短发净练,瓜子脸。似乎只是很随意的搭配,却衬得她凹凸有致。陆子墨咳了一声,道,“既然人都齐了就点菜吧。四月你还是要韭菜猪肉馅的?”四月满意地笑笑,陆子墨从小就记得她的喜好,一点不差。明旭转过头去,“许小姐喜欢什么馅儿的?”一口浓重的北方腔。“我记得上次悦桐食的是芹菜牛肉馅的,系咪?”子墨虽在上海长大,但父母却是香港移民过来,不经意还是会说出一些地方话。悦桐故意学他道,“唔上次食的是芹菜牛肉馅的,系滴。”语罢,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。

过了几日,四月偷偷跟着子墨看他上了飞机。他没有通知她什么时候的飞机,而她却全都知道。从小到大,她想知道的,她素来都有办法知道。子墨踏上他的私人飞机之前左顾右盼也都被四月看在眼里。她差点想骗自己说子墨在等她给他一个惊喜,然而最终悦桐还是在厅角出现了。四月知道这没有什么不公平,不爱便是不爱,何必给自己找太多借口。子墨看见悦桐一阵高兴,四月看见子墨的眼睛都亮了,闪着星光。他握住悦桐的手,不知说了些什么。四月只是慢慢后退,或许她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不速之客罢,原本便不该出现在他们面前了。

原是这么想着,只是一连数日,悦桐时常约四月去街角的咖啡厅谈天。“四月,我真羡慕你。有时,我觉得你便如同是银笼子里的小金丝雀。永远什么都不需争,却什么都有。”四月只抿嘴笑笑,“那只是家母的成就,与我无关。”悦桐苦笑,接着说,“我却如同野外的小鹰,终日为名利奔波,不得安生。”“你自己得到的,是别人无法夺走的。而我手中的,还会逗留几日,我亦不知。”四月低头,她这一生从未缺过什么,自小便要什么有什么,所以她不喜欢争,也不需要去争。即便是子墨,四月也只是等待。她从小便知道,等待一件自己想要的玩具是很幸福的事。却不知玩具永远会留在橱窗里,即便被买走也总能订到第二件,然而子墨,却只有一个,过了,便不会再有了。

日里上完课,四月便习惯去咖啡厅坐坐,想到悦桐对她说的话,不禁歉然。自己或许是值得别人羡慕的罢。即便是天上的星星,父母亦不计一切为她去摘,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?四月从不是骄纵的孩子,她也从不开口要求什么,她对于生活总是很满足,她想要的都有了。只是,心里或许还是有那么一个角落,就算塞进了满天的星星都无法填满罢。

四月遗憾地低下头,匆匆跑出去。想到三月仍然偶尔还飘着雪,或许二月有这样大的风亦不足为怪了。四月收了收衣领,忽然闻到一阵烤面包的香味,不是面包上镶嵌的肉味,是面包,麦子的味道,很淳朴的完完全全属于食物的清香。她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一家面包店。四月贪婪地在这冰冷的空气中呼吸着甚至有点像掠夺着这面包味。可当她低下头时,无意间掠过一双脚,和她擦肩而过。那是一双没有穿鞋的脚,右脚踝上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玫瑰纹身。那双脚很干净,四月脑中忽然停止了对面包香味的向往,思索起那双脚来。她猛地回头想要追过去,那双脚踏上一辆黑色的跑车。“四月,在看什么呢?”悦桐忽然出现在四月面前。四月半晌才回过神来,“没什么,你怎么来了?”“子墨又给我寄了礼物过来。”悦桐低下头,“或许我应该抗拒他的礼物,我并没有那么喜欢他。”“嗯?”四月抬头看她。悦桐不知怎的有些急,“罢了,和你说不清。明旭来找你了,我先走了。”语罢,便匆匆离开了。

一件黑色的长外套,明旭总是这样出现,他总是很有礼貌,把什么都当成是自己的责任,却总给人一种距离感。“四月,咦,真巧,你也在这里。”四月摆摆手,“我,刚从那家咖啡厅出来。”她随手一指,然后笑笑。“我也时常去那里。”“那我怎么从来没有在那里见到你?”“常看你在想事情,不便打扰。”明旭的语气总是温和的,此刻的语气,似乎连四月的心情想法都成了他的责任一般。他的微笑仿佛是机器定制的一般,每一次嘴角上翘的弧度都算计好了一般生硬。四月忽然发觉,明旭不会笑,他的眼角从来没有笑。但即便如此,明旭总能让人觉得很安稳。“这个周末,你有时间么?”四月疑惑地仰头看他,“嗯?”“周六早上九点。”明旭的语气仍然温和,却是不容拒绝的。四月只觉得很安心,她相信他是可以信任的人,亦不多问,只说,“好。”

回到家中,看到母亲坐在客厅喝茶,四月便过去陪她谈天。只是闲聊,却无意提及子墨。“听说,子墨与悦桐订婚了,是那个来过咱们家的悦桐么?”在别人面前都可以假装不在意,可母亲谈到却不可回避,四月并不曾问过悦桐或是子墨,她素来不是多话的人。“大概应当没有那么快罢。妈你听谁说的?”“邻里街坊都这么说。一转眼你和子墨都长大了呢。”母亲意味深长的口气四月不是不明白,却也只是笑笑,“是呢,妈,你要不要去歇息一会?”

周六九点,四月准时到楼下。明旭并没有告诉她,但她就是知道,她知道明旭会在这里等她,她也不知道为什么。她不介意先下楼等,即使从小便有好朋友教导她,女人天生就是让男人等的。四月总觉得男人和女人应当是一样的,她不懂得很多小心思,只是想单纯地做她想做的事情。明旭果真在楼下等着了。四月只是看着他。“你不问我们要去哪儿?”“我跟着你便是。”四月笑笑。明旭看着四月笑,觉得很舒心,很少有这样安静的女生愿意只是听从在他乖顺如一只小羊,不多一句废话。两人只是走着,明旭拉着她进了这边新开的第一家游乐场。四月笑他像个孩子,却渐渐发觉他的笑不再像是烙饼干的容器里出来的一个样子了,有时眼角翘一些,有时眉毛扬一些。明旭与四月一同坐上过山车的最后一排。其实明旭不知道,四月自幼胆小,从不坐这些新鲜的玩意儿,看着便足够心惊,而她还是陪他上去了。过山车忽然加速向下冲的一瞬,四月闭着双眼紧紧扯着明旭的衣袖。明旭环住她的肩,轻声哄她。那一瞬她几近感到自己与明旭是同生共死过的了,她心里不知何时对明旭延生了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的依赖。待下了过山车,四月重重松了口气。明旭抱歉得看着她,“我不知道你这样害怕。”他顿了顿,“还以为你们新一代的女性都喜欢挑战刺激呢。”路边一个小贩叫卖冰激凌,“先生,要给小姐买一个冰激凌么?”明旭接过小贩手中的冰激凌,付了钱,递给四月。“要我喂你给你压压惊么?”明旭挑挑眉。四月想到了那晚醉酒的窘态,微嗔道,“放肆。”却笑意渐浓。明旭道,“其实,我知道那日你为什么喝酒。”“其实,那应该与你无关吧明旭先生。”四月学着他的口气开玩笑,但想到子墨与悦桐或许都已经订婚,心里微酸。“咳咳,我可以邀四月小姐共进午餐么?”“有何不可呢?”

午餐过后,四月与明旭到咖啡厅坐坐,不经意间看到悦桐与一个陌生人坐在一起,谈得很开心。明旭显然也看到了,“悦桐不是和子墨在一起么?”“噢,原来他们在一起呢。”四月装作首次听说一般,脸上挤出一丝惊讶。“你不知道么?子墨在香港给悦桐寄了一枚订婚戒指。”明旭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月的反应,至于四月不知道这件事,他也觉着惊讶。正在此时,悦桐偏过头,看到了明旭和四月,便带着男伴过来和他们打招呼。“这是徐世谦,我的未婚夫。”她似乎有些炫耀的口气,又带了一丝不甘。四月侧头仍是没想出她的意思,只是礼貌性地笑笑,“你好,我叫四月。”

傍晚与明旭道别,四月坚持要自己回家。在回家路上却碰上了一个她从未想过会遇见的人。风尘仆仆,仍是蓝色的围巾与白色的长裤,却并没有过去那种很精神的感觉。如果说过去的他就是四月心底的阳光,那么此时的他便仿佛是被阴霾遮盖了的阳光。四月心里一颤,想要过去却又不敢触摸这现实。“四月,四月。”他还是像过去那样喊她,也是在这棵银杏树下,虽是初春,新芽却迟迟还未发出。四月打了个哆嗦,终于喊了一声“子墨哥哥”,却迟迟没有上前。他紧蹙着眉头,“我和悦桐分手了。”四月心里一紧,原是这样才来寻她的,不禁冷笑一声,“我见到悦桐的未婚夫了。”她亦不知为何总想说一些伤害他的话,只是说完又后悔了。她从小便独独听子墨的话,如果世上有一个人她最不愿意伤害,那么便是子墨了罢。“悦桐她从未喜欢过我。”从子墨口中听到这话,四月胃里一阵痉挛,她原本再不愿介入他们二人中,她亦再不关心他们二人的生活。可是此时,子墨却向她诉说着他的不幸,甚至为了悦桐垂头丧气。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,四月在心里呐喊着。没有人拿起了刀子,是她自己准备好的伤口。而这时刻又偏偏似乎理所应当需要安慰子墨。“没事了,都过去了。”四月低声说道,轻得连自己都几近听不清了。“四月,四月。你呢,你还会等我么?”子墨的口气像是做错事的孩子。然而落入四月耳中,却一阵刺痛,是因为在悦桐那里受了伤才来找我的么,所以就可以这样明目张胆地来伤害我么,因为我爱你你就可以这样无所顾忌地一刀一刀捅在我的心口上么。四月甩开子墨拉住她的手,冰冷地丢下一句,“我不会等你了,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四月了。”

转过身去的一瞬,四月决定把这个人忘记,直至今日才发现他是这样的人。四月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,原来在他心里,自己一直就是这样一个召之即来,呼之即去的人,她在心里冷笑着。

回到家中,老式电话不停响着,四月见母亲不在家,便去接了。“喂?您好。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,“怎么这么久才到家?刚刚给你打了好多电话都没人接。”四月听着,心里暖暖的,却忍不住咽呜起来。那边愣了一愣,“怎么了?刚离开我一会儿又发生了什么?”“陪我出去走走好么?”四月几乎是请求的语气,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需要过一个人陪伴在她身边,而明旭无疑已是最好的选择。那边笑道,“才离开我这么一会儿就又想念我了?等我十分钟。”“好。”四月软软地答道,虽然她不知十分钟明旭如何能到她家,但她相信他答应她的事情一定会做到,她也已经无力去想这么多。

十分钟后,四月蹒跚扶着墙走到门口,面色苍白。明旭从车上下来,吃了一惊。刚刚分别时还有说有笑的,才一个时辰的功夫,竟像是病了一场。“你怎么样了?身子不舒服?”四月额上涔涔地冒汗,“胃疼,家中没有人。”把明旭叫来以后她又有些后悔了,但她决心绝口不再提起子墨。明旭把手敷在她的额上,顺手替她擦了擦汗,“家中可有药?”“刚吃了一片,仍是有些不适。”“你这个样子怎么出去走走?还是去我家坐坐罢。”明旭见四月似乎不愿呆在家中,便提议去他家。他总能知道四月心中在想什么。四月点点头,“好。”便任由明旭扶着她上了车。

明旭的父母又不在家,明旭将四月带到自己卧室,让四月躺着,自己去给四月拿了一个热水袋敷着肚子。他坐在床边陪着四月。“怎么忽然病成这样?”四月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这语气中带有的一丝心疼,眼泪夺眶而出。明旭不知所措地替她拭泪,连声道,“我错了,是我错了。”“你哪儿错了?”四月眼中闪过一丝狡黠。“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回去,我应当坚持送你回家的。”“是,都怪你不送我回家。”若是你送我回家,遇上子墨的时候我便不会那样狼狈了,四月心里如是说。明旭握着四月的手,“好好休息一阵,稍后我送你回家。”“好。”四月听着明旭的声音,只觉安稳,她相信他会一直守着她,却不知为何自己总是这样信任他。

随后几日,四月下课后总能在咖啡厅巧遇明旭。过去她总是沉浸于自己的思考中,而现在每次到了咖啡厅,她第一件事便是在人群里寻找明旭,她相信他会在那里。曾经一度,四月以为自己的心变成了一片荒芜,子墨是她生命里全部的阳光,然而连这阳光也放弃她了。然而明旭却使她确信,即便失了阳光,她还可以有白月光继续伴她同行。于是四月愈加珍惜这白月光。

又一日回到家中,“四月,最近都和哪个男同学出去约会呢?”母亲眨眨眼。“没有。”四月低头,明旭从未承诺过她什么,她该如何与母亲介绍他呢,又是以怎样的身份来介绍他呢,四月不知。“你还瞒着妈妈呢,我知道你近来和明旭走得很近。是乐家的明旭罢。我还记得他之前来我们家的时候你都没有和他聊过。”母亲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。四月语塞,原来母亲什么都知道。“怎么了?傻孩子,妈妈当时邀他来原本就是想让你们认识的,现在你们在一起了也好。”母亲絮絮叨叨。四月眼中的母亲永远严厉,如同严父,却少了慈母,父亲在她四岁时便过世了,她亦不知这些年母亲是怎样熬过来的,让母女两个仍可享受这安逸的生活。母亲素来话少,即便四月回家与母亲二人在沙发上坐着,亦说不上话。两人永远处于不同的世界,母亲从小家里便不富裕,嫁了父亲之后亦辛苦劳作,直到父亲过世,母亲又去做生意,她才不到四十五,头发虽然染过多次,却仍零零星星的露出白丝来,神情总是那么严肃,如同六十多岁的老人。而四月从小便无所缺乏,母亲什么都替她想好了做好了,她只需要顺着母亲铺好的路向前走,家母虽严厉,但总是娇惯大的孩子,若不是悦桐提醒她,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何其幼稚,何其幸运。是以此时母亲忽如其来的关心让四月反而有些不适,并且她尚未想好如何与母亲说这件事。

晚上电话铃响,四月拾起话筒,“喂?”“四月,是我。”明旭的口气似乎像是即便他不说他是谁,四月也理所应当知道。四月心里却一阵甜蜜,或许这是她一直在心里期待的位置罢。“明天,我下午有事儿大概是不会去咖啡厅了。”他从来就没有义务需要每日陪她去咖啡厅,而她却习惯了每日在咖啡厅的那个角落等他,寻找他。他竟也细心发现了这般小心情,即便不去也告诉她一声,免得她担心。四月视他这样的体贴尤为宝贵。“嗯,我知道了。”四月轻声说。这是数夜以来四月睡得最安稳的一晚。

但是第二日下午,四月仍如平常一般去咖啡厅,坐在那个角落冥想。她的思路总是不时被来往的过客打乱,总是在心里希冀着下一个进来的便是明旭。就在一阵失落过后,四月忽然发现自己竟无比怀念那时可以与悦桐这样谈心,如今她真是什么都不剩了。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记挂悦桐的。经历了这么多,四月才发觉原来关于子墨的一切并没有成为她和悦桐之间的阻碍,至少从她看来,她还是期盼继续与悦桐做朋友的。或许,子墨原本便没有那么重要罢。低下头,然而看到一双深蓝色的运动鞋,猛地抬头看见子墨站在眼前。“四月,这里有人了么?”子墨指指四月对面的位置。“没有。”子墨很自然地便坐下了,仿佛这位置从来都是为他预留的一般。然而他不曾知道,这位置从前是属于他的,而如今,就算本该坐在这位置的人没有来,也不再属于他了。“抱歉子墨先生,我并未说你可以坐在这里。”四月微微颔首,始终没有看子墨一眼。子墨一脸疑狐,神情便如同四月吃错了什么药一般的惊异。四月从不曾这种语气对他说话,那种淡淡的,完全不在乎的语气,抑或还夹杂了一些怨恨。而言语又是很礼貌的,让人找不出任何问题。子墨一阵尴尬,不知如何回答。他只低声喃喃道,“四月,四月,怎么会变成这样。”四月的心好像上了绞架,被扯得生疼。明明是你离开我的,是你先爱上别人的,是你与别人订婚了,如今却还来问我怎么变成这样。四月只觉无比委屈,一下没忍住,眼泪不停如雨落下。子墨忽然一把拉住四月,“走,我带你去香山馆,我带你去吃韭菜猪肉馅的饺子。你最爱吃饺子的。我带你喝酒,喝醉了我照顾你。”四月挣脱他的手,“你只会用吃喝补偿么?你以为你还是小孩子么?凭什么你叫我去我就一定会去。”四月气急偏过头去,无意瞥到邻座桌上的一份报纸,头条标题便是《徐家二公子私密情人——许悦桐被问及是否订婚时连连摇头》。她再没有往那边看一眼,跑了出去。她只想远远躲开,她已经不再过问他们之间的事了,亦不再关心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,然而总是梦魇一般被紧紧纠缠不休。四月低声啜泣,身后子墨喊她的声音越来越轻,她只是低着头往前跑。

忽然前面出现一个人,待四月发觉时已险些撞上。“四月,怎这样大意。走路也不抬头。幸得是我,换做他人……”四月听见这声音,如同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,她扑到他肩上大哭。明旭叹口气,爱怜地说,“真真是水做的,这般爱哭。”四月听了,哭得更厉害了。“带我走,带我走好不好?”她连声说。明旭摇摇头,“你想躲开什么呢?躲得了一时半会,躲不了一生一世啊。”四月将头埋进明旭怀里,声音咽呜,“能躲一日便是一日。我不管我不管。找个地方,让我躲起来。求你。”明旭低声说,“遇到了什么麻烦?告诉我,一切有我在。”四月默然,她只是很感激明旭这样待她,总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,她亦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或许恋上了明旭也未可知,心中有些担忧又有些欣喜。

回家的路上,四月满脑子都回响着子墨那句,“四月,四月,怎么会变成这样?”她又想起自己旧时穿着素净的衣裳在那棵杏树下等的子墨。那时的他顾盼神飞,而这次回来,竟憔悴了不止一分,想来这次悦桐对他的伤害确实很大罢。悦桐,现下算是名利双收了罢,她的付出并非徒劳。或许这笔名利的交易里,真正受伤的是子墨罢。四月忽然有些同情子墨了,悦桐离开他去寻她的徐世谦,而回到当年这棵银杏树下时,四月也无法再以任何角色来安慰他。不过人总是要长大的罢,是子墨自己没有珍惜在先,而今又回来伤害她,对她死死纠缠,何必呢?世上分手的情侣为何就不能干净些?爱恨扯平两不相欠不是很好么?何苦紧抓着不放伤人伤己?甚至他们连旧侣都不算。想到这里,四月对子墨再无眷恋,她只想好好与明旭重新开始。

每夜明旭都准时给四月打电话。四月接到电话,和他说几句话,才安心躺下。其实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,只是随意谈谈。而四月从来不知,她关于明旭的喜怒哀乐,都落入了母亲眼里。“四月,你也长大了。可曾想过成家?这样妈妈便放心了。”“妈,你说的是什么话。”四月娇嗔,但听得母亲这样说,看样子倒是对明旭印象不错,心里一阵甜蜜。
日复一日,母亲总不住催促四月成家。而明旭却从未提过结婚的事。四月终于按捺不住,一日在咖啡厅中,小心翼翼地试探他,“你可有想过成家?”明旭佯装不懂,歪着头一脸疑惑。四月心想豁出去问个明白也好,免得度日如年猜心。“你,可有想过娶我?”一字一顿,四月抿着嘴唇,屏住了呼吸。明旭低头,“再容我考虑考虑。”而后推开椅子匆匆离开。四月觉得给他一些时日思索也好,毕竟不是那么容易的抉择。然而一连数日,明旭再不曾主动联系过四月。四月还是没忍住,到第五日时给他致电,却听到他搬走的消息。明旭便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,消失在四月的世界里,咖啡厅里再没有他,出门的小路上再没有他,这么小的城市,却再没有他的影子。四月忽然有些后悔,就像吸毒上瘾的人。她宁愿沉沦,她宁愿不结婚,她只要每天都能见到他,有他的关怀,一切都好。她每日疯狂跑过曾与明旭一起走过的大街小巷,她只要找到他,只要他。

又过了数月,悦桐邀请四月去参加她的婚礼,新郎却不是徐世谦。四月只在一边静静看着悦桐,不知是什么滋味,只像是少了些快乐。悦桐拉着新郎给四月敬酒,她有些微醺,满嘴酒气,凑在四月耳边说,“子墨,是我输给你的。他连买订婚戒指时想的都是你,那款戒指叫人间,是他为你量身定制的。那个戒指整整比我的无名指大了一圈,后来我才知道是你的尺寸。但是你看现在,我有豪华的婚礼,有新的别墅,你一无所有。我一点都不输给你,真的,我不输你,四月。”四月愣了半晌,忽然泪流满面地往外跑,她只觉自己冤枉了子墨。原来子墨是特地回来找她的,子墨心里的是她。她有些恨悦桐为何不早告诉她,那她至少有原谅子墨的机会。她一路向前跑着,一直听到鸣笛声和一阵紧急刹车的声音才惶惶然停下。她抬头,却看见是子墨开的黑色跑车,与一个她从未谋面的女孩有说有笑暧昧亲密。

原来一直自作多情的只有她,别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。四月看着这个啼笑皆非的结局落荒而逃。她不想再沉寂了。四月跑去一家纹身店,在右脚踝处纹了一朵黑色玫瑰,娇艳欲滴。她脱下鞋子,脱下厚重的皮草外套只披了单薄的披风去了一家酒吧卖唱,夜夜宿醉。夜夜都有人开不同的跑车去接她,而她只选黑色的。很长一段时间,她不敢在白天出去,如同吸血鬼一般害怕阳光。终于有一天,饿得不行,忽然很想念咖啡厅前的那家面包屋,一年四季漫着食物的香味。她又走回了那条熟悉的街道,双脚碰触大地的感觉,有些微凉,生硬。在那家面包屋外,她竟然看见了明旭。明旭拉住她,“我已经回去和我太太离婚了。之前,我觉得没有离婚就没有资格和你提结婚。这次我终于同她离婚了。我们……”四月没等他说完就摆脱了他,她不想自己变了那么多还是一眼被他认出来了。她匆匆离开,脚步飞快,她看见来接她的那辆黑色跑车了。她还是忍不住偷偷回头瞄了一眼,她知道明旭不过是个深情的人,在谁面前都一样,等他再往前走会有另一个女孩一头撞在他身上,然后他又会与她进行下一段情缘。以后各自会有各自的生活,最好永不相见。

 

 

写于2013年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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