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段时间收拾过去的信件,零零散散的,又看到了过去学生给我写的卡片和信,还有他们的照片。那是我12年初在Austin带的学生,兄弟三个。我十八岁那年初次见的他们,那时Joel两岁,James四岁,Jude六岁。清理电脑中的文件时,点开一个文件夹,近百个文件都记录了他们每天的表现,有没有打架,上课有没有认真,学习了几张中文卡片,数学题做到哪里。
时过境迁以后,今日又得以和他们视频。在家呆了一天,蓬头垢面的,约好了时间便赶紧去梳洗打理,仿佛要见很近亲很亲近的人。有段时间疏于打理,我自己上完课后又风尘仆仆跑去给他们上课。Jude拿着一个孩子玩的,像素非常低的照相机对着我,不停拍我,然后特别骄傲地告诉我,“我夏天出门了就带上这个照相机。这样你不在的时候我就可以看你的照片。”可惜那时我没有给他们拍下许多照片惠存,以致于那一两张照片寄存了许多年的思念。
记得他们小时候,带他们背古诗,从床前明月光到向晚意不适,从春眠不觉晓到江南好风景旧曾谙。他们不爱背诗,倒是喜欢听我给他们讲三国,过五关斩六将之类的故事讲着讲着觉得太血腥,于是给他们讲桃园三结义,讲草船借箭,讲空城计。动辄给他们讲三十六计,围魏救赵,金蝉脱壳,瞒天过海,偶尔还拿一堆拇指大的塑料小熊给他们演绎。在孩子眼里,打胜仗的人是聪明的。不过,每次在这些战争故事的最后都告诉他们,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聪明的。
他们是非常让我骄傲的孩子,直到如今都是。Jude六岁的时候就开始做分数的加减法和代数。我那时给他解释鸡兔同笼的方程式,花了好多功夫。他小时候便喜欢和我赛跑,打篮球,踢足球,以及玩橄榄球。十一岁的他已经在中学的篮球队里了。James不那么爱数学,加之比哥哥微结实些,喜欢在房间里搭积木。一次我在房间陪James搭积木,Jude想让我陪他去外面玩。我叫他等等。他气得指着我说,“你是全世界最坏的老师。”现在想来,也是好笑,那时他的全世界或许除了我也没几个别的老师了。后来他擦干泪跑回来,轻声地委屈地问我,“老师你可以陪我去外面玩吗?”我点头。他一脸天真笑看着我,“我刚刚和神祷告了,求神叫你和我玩。神真爱我,听我的祷告。”每次外面下雨,他们都会乖乖站到窗边为出门在外的父母祷告。
James上个月已经过完了生日,已经十岁了。我还记得四岁的他尤其爱生气。今日与他们视频,James还是爱和哥哥生气,一言不合就双手环胸皱紧眉头,或是扑到Jude身上狠狠打两下。或许这就是男孩子相处的方式吧,在真正长成绅士以先,都不够温柔。Joel的神情里隐隐有Jude当年的样子,只是眼睛比Jude大了些,故意跟着James一起傻点头佯装听明白了我在问什么。那时的Joel还是小小孩子,一摇一晃地跑出来,坐在秋千上等我推他。现在只怕是他们四岁的妹妹都会自己荡秋千了。Jude拉小提琴,James拉大提琴,Joel拉中提琴,放在一起就可以组成一个乐队了。还记得Jude学会拉第一首曲子的时候,一回家就迫不及待摆好了架势拉给我听。不那么熟练,却俨然是个认真的小大人了。
那时给他们解释“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,”问他们,“如果你们有很好的朋友从很远的地方来看你们,会不会很高兴呀?”他们摇头,“我们没有朋友在很远的地方。”我又问他们,“如果有一天我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,过了很久很久才回来看你们,会不会很高兴?”Jude有些不高兴,“你不能很久很久不来看我们,最少两个月要来看我们一次。”他缠着我,非要我答应才肯回去上课。只是聚散离别,从来都不由人。后来我真的从最南边的德克萨斯跑去了最北边的明尼苏达,他们寄给我的画里,都是我开着我的小黑车一路向北,不曾回头。Jude在一次的来信里,将过去那些中文课称之为最甜蜜的回忆。以致于过了很久以后再与他们视频,看到他们有了新的中文老师,继续嬉笑如常的时候,感恩之中带了些失落。原来不止父母对孩子的爱是为了有朝一日的分别,老师与孩子的关系又何尝不是呢?
和他们视频,还是习惯性地听他们说着五年前一样的英式中文,“我们没有一个中文老师在这里”(We don’t have a Chinese teacher here),“看你在明天”(See you tomorrow),“我的一个最喜欢的颜色是蓝色”(my favorite color is blue),“我的年级是七”(my grade is 7th)诸如此类。教他们关联词的时候,讲到“大象没有翅膀,所以大象不会飞”。那是我走之前最后的造句。听上去有些小失望,多可惜,大象不会飞。
下午视频之时笑看着他们,忽然间就哽咽了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问他们好不好,多高了,上了几年级,在学校有没有好朋友,从前的好朋友Levi是不是还在一个班里,现在的中文老师教了他们什么,最喜欢的颜色有没有变,还有没有去骑马,最喜欢的运动是不是变了,最喜欢的圣经故事是不是仍然是大卫和歌利亚。其实,明明心里知道答案的,了解的孩子,分开多年还是会知道他们的喜好。每次问一个问题,他们听完都回答说,“对”,偶尔发现我竟然都知道时还带了些惊讶。
再见小友,时至如今虽然许久不见,每次想到都觉得心里充满了爱,也时常在祷告中纪念他们。恍恍惚惚的,就长大了很多。而我也成了一个与他们唠唠叨叨他们小时候的故事的小老太太。虽然是看着他们长大,他们又何尝不是看着我成长。从六年前初信主,骄傲得不行,教完一个数学题随口说,“看我聪明吧,其实也没那么难。”Jude就皱着眉告诉我,“只有神是聪明的,人不可以说自己聪明。”到后来第一次接受呼召,写了一封三页的信告诉他们我是如何想要全时间服事神的,每个字上面都小心翼翼标上拼音。何其幸运,有主内的小友陪我一起成长,也时常让我记起过去的自己,这一路是如何接受恩典,如何被神改变的。
聊了许久,又互道再见。再见,小友,愿还能再见。
“再见小友”的一个响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