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宵

“二表姑。”“嗳,坐。”

床上的女人,形容枯槁,在晕黄的灯光下看,脸上爬满了一条一条的皱纹。仿佛僵了一般,即便是开口说话,肌肉也不抽动一下。死尸般坐着,上半身披了一件黑色大衣。蕴珠揉揉眼,恍惚间听见陈妈在楼下,扯着嗓子喊,“蕴珠小姐,大太太喊你下来吃晚饭。”蕴珠看着二表姑,假装没有听见。二太太忽然把呆滞的目光从天花板上移开,“蕴珠啊,表姑也算是一只脚踏进阴曹地府的人了,这个······”她挣扎着,从被下伸出一截葱管般粗细的手,一只玉镯掉到地上,“晃当”一声。“这个镯子,你收着吧。”蕴珠拾起镯子,放回床边,“不,二表姑,我不能收。”陈妈却跑上楼来,“蕴珠小姐,大太太喊你下去吃饭呢。”“嗳,我知道了。”蕴珠又回头看了二表姑一眼,“二表姑,我走了。”二太太一时心急,“嗳,镯子——”陈妈走过去,“我帮您给蕴珠小姐送去。”说着,却把镯子放进了自己的口袋。蕴珠只匆匆下了楼,顾不上回头,她只想早些逃开那个黑暗阴湿的阁楼,摆脱自己心中的压抑感。下了楼,她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。

“蕴珠,来,坐下吃。”她抬头,见大太太,也就是她的大表姑,心安了许多。“陈妈,快多摆双碗筷来。”大太太亲自给蕴珠夹菜,“蕴珠啊,许久不见了,竟长大了这么多。是十九了么?还是······嗳呀,我老了,连年份都记不起了。”“大表姑,是二十三了。”蕴珠顿了顿,“谁说您老呢,不还年轻着么。”大太太絮絮叨叨打开了话闸,“我记得,应该是二十年前罢,那是你三岁,我去你家看你。那小手呐,白白嫩嫩的,握成一个小拳头。是冬天吧,小手里不知是谁塞的一团雪,你拿着好玩,还往嘴里放,也不怕冷。”“嗳”蕴珠随口应了一声,低头扒饭,脑里想着卧床不起的二表姑。“我和你二表姑一直待到元宵才离开。那时你刚学会走路,蹒跚着跟在我们后面去迎龙灯。你二表姑死死抓着你的手,生怕你走丢了。龙等来了以后,你看不见,嚷嚷着硬是坐到你二表姑肩上,兴奋极了。”听见大表姑二表姑长,二表姑短的,蕴珠心里很不是滋味。大太太觉得口干,差陈妈倒杯水来,又继续说。

“那天元宵,一路上每户人家门前都挂了灯笼,火红火红的。透过灯笼外边那层纸,还可以看见里边跳动的火焰。我们等了好久,才见龙灯从小巷那头出来,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出来了。那是条板龙,金黄色的,就和京戏里皇帝的龙袍的颜色一样鲜艳的黄。龙的身躯上有很多漂亮的花纹,泻下一条条流苏。舞龙头的是个白面小生,却舞的极是用力。”她停了一阵,从陈妈手中接过水,呷了一小口,又放回桌上。蕴珠开始想象大表姑口中的龙。“后来,我们回到家里,你母亲给我们每人烧了一碗汤圆,黑糊糊的芝麻可香了。”蕴珠心里想,大表姑或许真老了,说话这样语无伦次,唠唠叨叨的。大太太握着蕴珠的手,继续说着,蕴珠却再也听不进去了。她低头看大表姑的手,粗糙,长满了茧。“嗳,蕴珠,是么?你说是么?”蕴珠猛的抬头,随口应道,“是,大表姑,嗳,是的。”大太太舒了一口气,她似乎只是想确认一下,蕴珠是不是还在听她说话。

终于听完了大表姑的一席话,蕴珠从大太太家中走出。大太太叫陈妈送她出去。“蕴珠小姐,今儿十五元宵,你若是要到这附近赏灯,倒也不错,我可以引你去几个地方。”蕴珠心里如一团乱麻似的,“帮我叫辆车,我该回去了。”陈妈伸手要钱,蕴珠从荷包里取了点钱与她。

坐在车上,一片灯火通明,车水马龙。蕴珠看得眼花缭乱,人们手持各式各样的灯笼,站在巷口。蕴珠扭过头去,却忽然听见一个极细的,稚嫩的叫声,“喔,龙来了。”她忍不住回头,这声音很快便被人潮中其他嘈杂的声音吞没了。可是,蕴珠分明看到,一个女孩坐在一个女人肩上,年纪大约三岁,眨眼间,不知挤去了哪里。而巷口,又分明出现一条黄色的板龙,与大表姑描述的一模一样。车飞快的向前行驶,车后,尘土飞扬。

 

写于2009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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